“这里才是我的地盘,舒服,自在”
十一月初的山区,清新的空气里夹带着丝丝凉意。
每天清晨四点多,家住南陵县何湾镇龙山村的孙冬英就早早起床,食过清粥或细面,然后戴上帽子和手套走出村庄,向建在山上的龙瑶林场基地走去。一路上,孙冬英会陆陆续续遇到二十几位有着相同目的地的老人,他们结伴而行,慢慢地走在上坡的蜿蜒山路。
这二十多位老人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,子女都在外工作,大多数仍身体硬朗,脚程很快,年轻人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,他们不消半小时就能抵达。从每年的九月份丹皮收割开始,除恶劣天气外,他们都习惯四点起床,在家吃过早饭,五点到达龙瑶林场,开启一整天的忙碌做工。
“我今年六十四岁啰,”孙冬英把牡丹根握在左手里,右手擎一把剪刀,将根部粗壮的分枝剪去,抽取掉木质,留下外皮。“我们一群人哈,都住在这附近的村子里,每天来龙瑶基地这里做丹皮,从早上五点到下午五点。”
丹皮粗加工的人工费是一斤一块钱,工资日结,手快的老人一天能收入一百多块,手慢的收入五六十块。从孙冬英熟练的手法和竹筐里堆积得像小山的完成品里,不难看出,她是手快的那一个。
龙瑶基地的监工何圣兵说,以前通往外面的路没修好时,都是各家各户自己种植丹皮,收获后用扁担挑起,走上几公里的山路到镇上去卖,单趟只能运送百来斤,那时候,村里人到镇上去的次数都很少。但今时不同往日,龙山村往山外去的路,已经在当地政府和干部的努力下修得平整开阔,卡车定期开上林场的高地,运走十几吨粗加工的丹皮,送往铜陵的制药基地再进行精加工。
今天,龙山村通往山外的路已经是“通天大道宽又阔”,但在孙冬英等一众老人眼中,外面的世界虽颇具吸引力,但对他们来说,仍远不如这片能承载他们的乡愁与渴望的故土。与其说他们是“留守老人”,不如说是他们主动选择留下。
留守老人,是在我国社会转型过程中,由于城乡二元结构、人口流动等原因而导致的一个特殊人群。虽没有关于留守老人规模的官方数据,但据全国老龄委统计,我国空巢和独居老年人口已近1亿人,不难估计,农村留守老人亦是不小的数字。近些年来的多篇关于留守老人的报道中,常有意无意中表达了“留守”是出于无奈的选择,然而,从现实中的感受而言,留守的原因并不都是无奈之举,也有是浓浓的乡愁和主动的理性选择。
六十岁的胡红华(音)就是因为“乡愁”,主动选择留守的那一个。他有一儿一女,都已过而立之年,在外市打拼工作。近几年儿女站稳了脚跟,搬进了新房,曾多次旁敲侧击地和胡红华提起,让他搬来与儿女同住,每日带带孙辈,遛弯打拳,享受天伦之乐。
儿女描绘的美好图景令人心动,胡红华也曾在女儿家住过几个月,但思来想去,胡红华还是决定留在龙山村。不是因为别的,只是他在城市里“不自在”。
城市里拥挤的公共交通、林立的高楼、摆在超市柜台上的蔬菜……这些都让胡红华不自在。在他的认知里,吭呲吭呲的电动三轮、住了几十年的小平房、地里亲手栽种的白菜和萝卜,这些是更好的东西。要问为什么这些更好,胡红华说不上来,只是在他朴素的人生体验里,这些东西让他“自在”“舒服”。
“不是儿女不孝顺哈,”胡红华强调说,“他们对我好得很哩,每月都给我打钱,过年过节还要接我到城里团聚,但就是我自个啊,脾气犟,在城里太‘憋’了,还是在村子里,这里才是我的地盘,舒服,自在。”
和孙冬英一样,胡红华也在龙瑶林场做工,给地除草、晒制鲜根,每日收入几十元。孝顺的儿女每月打到卡里的钱比日结的工资高出很多,但胡红华还是更乐意捏着自己赚的几张票子去买烟、买生活用品。
村子里像孙冬英、胡红华一样的老人还有很多,他们中大多数人身体健康、儿女孝顺,并不为基本生活担忧,但他们都主动选择留守在龙山,在龙瑶林场做工、在民宿酒店做保洁,或是耕种自己的几亩土地。对他们来说,这里风声寂寥,水远山高,能稳稳接住他们心中的乡愁情愫。
乡愁,这个给予了无数作家创作灵感的词汇,上一次被赋予新内涵是在2013年,即“城镇建设要让居民望得见山、看得见水、记得住乡愁”。对农村生活环境的留恋,是老人主动选择留守的主要原因。老年人越来越怀旧,对所居住的环境、生活方式越发依恋,由于常年累月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,对于他们来说,这土地不仅仅是他们谋生的手段,更像是一位“老伙计”,他们对养育他们的这片土地爱得深沉。
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、长于斯的社会,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,没有陌生人的社会,不但对人,他们对物也是熟悉的,于是比起繁华却陌生的山外,他们更愿意留守在山里。
“路修通,建工厂,更坚定了我留守的心”
重山阻隔之中的龙山村,四十多年前,村民只能每月下山一次,在崎岖的山路上攀行几十里运粮、买盐。改革开放时期,村民们曾自发修路,但受限于技术和资金,并未使出行条件发生明显改善。而后直到1996年,原任龙山村党总支书记的胡太平当选为龙山村村委会委员,他积极寻求财政支持、动员村民参与,历时3年,建成了一条长2.4公里的路,这也是龙山村通往村外的第一条路。而后历经20余年,胡太平带领龙山村建成了总长达26.8公里的龙山村环形公路网,为龙山村的经济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。
今日,有络绎不绝的车辆沿着龙山村修建的“龙凤路”来到龙山旅行、学习,也有无数的龙山年轻人顺着这条路走出了山区,求学或工作,他们的人生比年轻时受窘于大山的父辈们平顺很多,不用再为买一包盐走数小时的山路。
对于选择留在龙山的老人来说,条件的改善更坚定了他们留守的心。
在采访凤丹工人时,偶遇了一位带着泰迪散步的阿姨,她主动聊起自己的经历:前些年她住在城里的女儿家,活动范围是以家为中心,周边一公里内的超市、菜市场、公园,单调的日常让她感受不到乐趣,多次和女儿提起回龙山,但女儿担忧山里的交通和生活条件,极力挽留母亲。直到最近几年,路修通了,工厂建起来了,基础设施日趋先进完备,留守老人的生活得到了更好的保障,有了更多的再就业机会,女儿也松了口,阿姨带着养的小泰迪,如愿回到了龙山村。
“这条狗,别看它皮毛光滑,它十一岁了哦,是个‘老家伙’了。它前几年在城市里的时候,每天只能牵着下楼遛一个小时,整只狗焉巴巴的,现在跟我回到山里,每天在山里跑跑,它自由,我也自由哦。”阿姨露出舒心的笑容。
龙瑶凤丹基地的负责人何冉在接受采访时,对遛狗阿姨说的话表示赞同。他虽是凤丹基地的第一负责人,但住在铜陵,更多是对接凤丹精加工的流程,并不常来这里。平日里工人们工资的结算、绩效的考核等各种琐事,都由何冉的父亲—何圣兵看管,何冉的母亲则负责给工人们做午饭。老两口每天忙忙碌碌,过得充实。
“我们家世代都是做丹皮的,这个历史有上百年了。我父亲本来也不在这边,是别人请他来的哦。”何冉说,“我们雇佣附近的老人加工丹皮,这个时间是非常自由的,想来就来,不想来不来,工资日结,中午管一顿饭。龙瑶基地一年的人工费在三十万左右,实话跟你说,其实利润不算多。”
“但我愿意搞这个基地,”何冉接着说,他微微绷紧嘴角,非常认真地与镜头对视。“一个是政府给了我们的制药厂很多优惠,附加条件就是要保持龙瑶基地的运转,给龙山的老人们提供就业的岗位,给他们提供实现劳动价值的机会,发挥余热;另外,也就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,我从小就帮父母加工丹皮,现在有能力了,想通过自己的一份力量,把‘龙山丹皮’的名号打出去,同时,也是给我父母一个能让他们觉得被需要、被认可的工作机会,农村老人,都是闲不住的。”
“那您会担心后备劳动力不足吗?当和您父母同龄或更年长的老人们干不动时,又该从哪里找工人?”
“我还真没担心过劳动力不足的问题,”何冉笑了,“等这些老人干不动了,他们的子女年龄也大了,也会回龙山村养老,接过父母的班,继续把丹皮产业干下去。故土难离,落叶归根。”
理想的“美丽乡村”里,也应有主动选择留守的老人
2019年,龙山村“美丽乡村”规划正式启动,时至今日,基础设施完善工程和生态环境靓化工程都已完成,村里的交通、水利、环保及文体基础设施和以往相比有了极大改观。同时,龙山村把“适老化”融入了日常的点滴:做核酸时,没有智能手机的老人报出名字,工作人员就能熟练地在通讯录中查询到老人的身份信息,登记在本上;除了凤丹基地外,村子周围还有多家民宿、餐馆,都给当保洁、厨师的老人开出了不错的薪资;龙山村除车辆行驶的大路外,还修建了许多柏油和石板小道,根源上避免了雨天道路泥泞致使老人摔倒的风险……
理想的美丽乡村里,应该有一片空间留给主动选择留在故乡的老人,尊重他们的意愿,提供足够的自由和完善的保障,让老人们能在熟悉的土地上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选择舒服的生活方式,实现自我价值,这是宏观设计应给予每个人的选择权利和留下的底气。(李硕)